《郭四》
在小城,碰见了几次郭四,寒暄了几回话。偶闲的功夫,室外正是数九寒天,宅在家里不愿意出外讨生活。书架上落下灰尘的旧书,不愿意再翻动。回忆了郭四一些往事,聊以撩拨发呆的思想,不至于消沉下去,给木讷的表情上,偷偷增添几丝笑的活动。
郭四,真名也是有的,槐里村大大小小的人们,习惯叫他郭四,不在乎辈份和老少,大约是在家排行老四的缘故。
记得郭四,最初是穿墨蓝的中山装,左上的表兜,依例别着一只钢笔,笔帽上窄窄的金属笔夹闪闪地在露在外面。那个时候,识文断字的人,要将钢笔,别在胸前,郭四也是这样做的。他上过槐里村人们仰慕的高级中学,改革开放之初,当上了村上的民办老师。
郭四的发型,也分出了二八的头缝,每天用清水湿漉漉梳上几次,远处看和城里人的头油没什么两样。
郭四看重教师这个神圣的职业,第一个在村办小学的讲台上,模仿说起了普通话。可是孩子们把新鲜事传到了家里,遭到家长的嘲笑声,将这件事的正面意义很快淹没,传说出来郭四的舌头跟牛舌头差不多,可以舔到鼻子尖上。
郭四渐渐不再种地,在农忙的时候,更愿意穿着干净,早起从村西走过村东,彬彬有礼地和上地的人们逐一招呼,去学校打开上锁的大门,走进撒扫干净的办公室,呜呜啦啦弹奏让别人羡慕的风琴声。郭四的地,也有一亩三份田,三个哥哥抢着种,将收成的小麦,分给两袋三袋。有人笑话郭四让哥哥捡了大便宜,有人夸奖郭四做了单收租子的地主。
郭四的蓝料中山装,或有两套,约是晚上手洗了晾干白天再穿,槐里村人知道的不很详细,从黄斑的牙齿里,唏嘘挤出郭汜像个知识分子和干部的卦象。郭四也应和了人们偶尔表露的敬重,顺便跨谈起不久考了试,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吃皇粮端铁饭碗的公家人。
然而年复一年的进修教师考试,郭四始终没有得第。逐渐槐里村的乡亲们,也看轻了他的学问,连红白喜事写粗笔体的毛笔字,也轮不上郭四动手了。
郭四看不上农村的媳妇,碰到人开口说媒,就显出考试很有把握的样子,说考中了干部,农村来的媳妇怎么行呢?后来到30岁上,终于说上了一门亲事,和一位丧夫的农妇成了婚。过了三四年,农妇忍耐不了郭四越来越少的民办工资,又打又闹又哭又嚎,好歹拉走了郭四仅有的铺盖家当,结束了郭四在槐里村人饭后嘴里的谈资。
郭四变成了光棍,还是学校的老师。校长看不到郭四考取进修教师的资格,挑剔他的普通话讲得不标准,数学算不了三位数,左拿右卡,郭四由此犯下了上访的毛病。郭四去过无数次乡里、县里,总算保住了民办教师的位置,不被其他年轻人挤兑下去。郭四虽然在考试上,始终无法得到突破,年复一年的考,不得什么要领。却在上访走路,讨论大政方针和为人民服务上,熟悉政策,鸿篇大论,唬住要人,以至于熟悉底细的学校和村里裁掉他,又能获得启用重做教师。
于是,槐里村小学的民办教师队伍里,几十年里郭四很稳定地呆在三年级以下的梯队里。由于单身,孩子们用从父母那里学来的称谓,背后像父母一样议论着他。
郭四的日子,一天天恓惶下来。每月80元的工资,在逐渐改革开放,槐里村民可以收入300元的时候,人们对郭四的嘲笑,就肆无忌惮地发泄出来。郭四越来越娶不起媳妇了,他托人给自己说女人,可是农村已经没有女人愿意和破落户过日子了。
有好几年,人们逐渐忘记了郭四。郭四依旧穿着蓝色的中山装,来往于学校和破败的青瓦土房的家。细心的人发现,郭四胸前那只明闪闪的英雄牌钢笔,已经不见了。郭四嘴里不再炫耀干部和农民的差异,而是逢人便掏出便宜的香烟,木讷地递上去一根。
始终也没有再听到郭四考上了公办教师。而槐里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大军,已经稀里八散,一大部分由县教育局派来了中师毕业的学生担任。于是,关于正规军和民办老师的争论,又在人们端着粗瓷大碗稀溜面条的热闹十字,爆着粗口。郭四在家自己做饭吃,好几年他也不敢端着碗来到十字路口吃饭,因为他怕听到刺耳的笑声:“他能教书?能教个黄书!”
毕竟有一条炸雷般的消息,迅速传了开来------截止2000年,所有的民办教师转正!这是扬眉吐气的日子,意味着郭四和所有的贫穷着的老师,一下子工资从100元提到500元,而且60岁退休以后,还有钱花。郭四为了搭上这趟吃皇粮的末班车,坐上火车,跑到北京,被接回来后,事情得到了解决。
槐里村的人们,伸出了长舌,用羡慕的眼光从郭四嘴里打听虚实。郭四胸前又别起了钢笔,挺直了腰杆,用文化干部讲话的柔慢语气,对村民讲起雷打不动的政策。丰满的藏掖不住的村妇,拦住散学走路的郭四,直接问:“工资打到卡里了吗?”郭四则为了提高这种兴奋的高度,慢条斯理的说:“总理说了,每月15号,县上发钱,不拖一晌。”
郭四到了45岁,从18岁教书,教了快30年,总算风光了一回。但是他还是个光棍,却是个慢慢有钱起来的光棍。
郭四有些飘飘然,将黑色褪漆的28自行车,换成了墨绿的26轻便飞鸽牌,飞快地穿过槐里村的街巷,显得比原来忙碌了很多。郭四神秘地解答槐里村人的问题,说他飞黄腾达的日子慢慢来了,集镇庙会上算卦的先生也是这样说的,让人们的敬佩又上升了一层。
果然,在槐里村小学不出两年,这位有30年教龄的老师,被提拔到了乡上的中学。郭四从此和槐里村人照面的次数少了,关于他的事情,断续地由于近几年槐里村的队长,带人拆了他的祖屋,也少有人去分辨其中的道理了。
我碰到几次郭四,他都将队长薛强如何修路拆除他的祖屋不加赔偿,讲到恶人不得好报,又讲到他去上访处处碰壁。我无心评断其中道理,问他的近况如何。郭四说:“跟人过到了一块,女人儿子要结婚,打算撵我另租房子。”
56岁的郭四,依然被排挤。我劝他想开点的时候,郭四又神秘地靠近我的耳畔说:“你知道不知道北京的那个事?”
我摇了摇头。郭四轻声说:“不得了,不得了。谁能料想,我在广场,主席就站在城楼上,看到了我。”
我迷惑不解。郭四以为我听的入迷,接着说:“你没发现,渭河在槐里村南边打了个转,全陕西风水最旺的地方,就是槐里西村郭家户。将来这地方要出大人才,主席在城楼上看我不白看!”
我告辞了郭四以后,回到狭窄的居所,想到了他的前半生。